[萧山人的故事] 打灶阿丁

文/尊客会会员 茶客妻

一技在手，走遍天下不愁。

小镇住的都是普通百姓，达官贵人与富商巨贾，上推一百年也找不出一个。无人可依傍，要生活还得靠自己，小镇便相沿一个传统，只要是男的，必学一门手艺，为的是火烧不完贼偷不走，荒年也能维持一家的生计，挣口饭吃。

有做香的钱家，只要是晴天，必在庭院里晒成排成排的线香。有做面的张家，一架木制的轧面机，咯吱咯吱，把一端的面糊整成瀑布样的面条，有人定制了拜寿用的面，那就不用切断，越长越好，只在中间用红纸封束就行。

南河沿廊棚下阿丁，从小跟父亲学砌灶，初一十五，赵钱孙李，东家做完做西家，周边十里八村，全是他的客户，人称“打灶阿丁”。

江南农村，但凡新房落成，在厨房砌灶是一件大事。灶头是一种象征。灶除了做饭烧菜，更是人丁兴旺的祈求与福佑，老百姓口里常说的“三千烟灶九千丁”，就是这个意思。

上世纪七十年代，全是烧柴的土灶，大户人家摆过场面的，如钱家，解放以前有工人好几个，一般是用三眼大灶，到这时候也改成两眼的了，在锅与锅之间，再加上两只汤罐，烧饭做菜的同时，顺便烧水洗碗。更有小户人家，干脆就是一只锅，先炒菜，再做饭。

往常，三眼大灶这样的活，阿丁用一天完工，主家待中饭和晚饭，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三件物品：鱼，肉，老酒。用阿丁的话来说：不是我要吃，是你自家讨个好彩头，有鱼有肉又有酒，日子多少稳当。这样大的活，七十年代已经很少了，除非是公社食堂，供销社食堂。老百姓都是打两眼的，阿丁往往是十点到，中饭前先砌好灶基，饭后喝壶茶，与前来观摩的街坊邻居聊些乡村八卦，大多是他从别处听来的，诸如花神庙天雷劈死一条蜈蚣精，八里桥有棵梨树结了个二斤重的果。花神庙与八里桥都离小镇不远，可也没有人专程去考证，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探讨其中的原因，要的不是事件的真实与真相，而是话题带来的新鲜与热闹。

到得下午二点来钟，阿丁吃饱喝足歇好乏之后，又动手上工。这时候，必有乡村闲人站在一边看着，有时还搭个手递个砖什么的，主家这时也会给闲人泡上茶。灶上开四个洞，大的安放尺八镬，日常三餐煮饭蒸菜，一次搞定。小一点的放尺六镬，节头节尾来了客人总要煎炸烹煮的。再说，一户人家总有些大事的，嫁女儿聚儿媳，红白喜事得搭地灶，供百八十人吃喝。平常正月头面，四时八节，来六七个客人，两只镬烧烧，尽够。

阿丁在尺八与尺六两只镬之间，装两个大肚小口的铝制汤罐。这是一种最省柴草的办法，

烧饭炒菜的同时，汤罐里的水也热起来了，洗脸涮碗刚刚好，两全其美，一点都不浪费。

阿丁打灶的时候，闲人拿了主家的香烟不停地分着，阿丁一支，自己一支，阿丁一支，自己一支。主人原是打算一包香烟过一天的，现这样不停地分着，半天就没啦，但又不好发作，只在心里吐槽：要你个癞阿毛“镬里勿滚汤锅里乱滚”啊！民间讽刺讥笑那些比当事人积极的旁观者，就用“镬里勿滚汤锅里乱滚”来比喻。

灶台上灶栏要用好一点的木头，上面水下面火的，不好不行啊。

这些话做好后，主人就把煮好的面条当点心端上来，条件有限，点心点心，表达的是主人的一点心意。闲人抽了半天烟，见主人烧了点心出来，到也识相，悄悄离开。

阿丁也不推辞，一碗面吃得呼呼噜噜，吃完抹一下嘴，又去忙活了。时光不早了，再一个多小时太阳都要落山哉，再不抓紧做，自己都说不过去。弄好灶头，弄外头。要了一架木梯子，爬到屋顶上，那里有灶的另一个重要部件：烟囱。烟囱要直，特别要注意春天乱头风，一不留神烟就出不去，往回灌的话，打灶阿丁的金字招牌就塌了，以后就没有人来照顾他的生意了。阿丁掸了烟囱里的烟炱，还顺便把主人家被猫踢坏的瓦片安放整齐，把檐沟里的水杉叶子、瓦棱草清除掉。

大功告成，从屋面上下来的阿丁，会给主人的小孩子一个惊喜：一只羽毛没有长满的小鸟。

回到地面的阿丁会吸一根烟，喝一杯茶，然后，进行灶台之上的粉刷。灶壁灶山灶君堂，往常，灶台之上的这些区域，阿丁的爹会施展他民间画师的手段，画上仙桃万年青大鲤鱼聚宝盆之类最直白的生存理念与审美情趣。

不过，自阿丁上任以来，这些花花绿绿好象都不合潮流，到是写上一段语录两句诗词的很多。上次张三大儿子结婚分家单过，那灶上就有两句诗，叫“宜将剩勇追穷寇，不可沽名学霸王”，是阿丁按主人的意思写上去的。

这会问主人要不要写诗，主人说不写诗要画画，要画得好看一些。

既然主人要求灶画好看有新意，阿丁就有必要拿出上乘的手段来展示。

阿丁便去拿了颜料盒出来，又滴了几滴主人家的土烧酒，为的是使颜色更容易渗进石灰灶壁，又能保持色彩鲜艳。

阿丁先画了一篮仙桃。主人微微皱了皱眉，阿丁看在眼里，不动声色，继续他的画师工作。待主人外面转了一圈回来，哇塞，阿丁竟然画的是仙女捧蟠桃。

“好，这个十里八乡还没见过。”主人高兴了，赶紧散烟给阿丁抽。

吃过晚饭，拿了工钱，一般是三块五毛，这次阿丁收到的是五块。酒有点醉，看来是真的，不象是兑了水的。

第二天，阿丁去另外一个地方做工，一连到第四天才回家。

刚回家，仙女蟠桃家的女主人就急慌慌地跑来：阿丁阿丁，大事不好哉，快去把那个仙女铲铲掉，公社里有人来查哉，说是搞封资修。

阿丁一听，酒醒大半，走路都不稳，封资修这样的大帽子，他怎么戴得起，自己被办学习班不说，家里一个病老婆三个小吃货怎么办？！胡乱抓了洗脸的毛巾一通乱擦，擦不掉，色彩洇到灶壁上了，只好用铲子刮。刚刚还飞升的仙女一会就不见了，平整的灶壁也坑坑洼洼了。

一宵提心吊胆，天还没亮，阿丁轻轻起床，灯也没开，便慌慌张张离开了南河沿廊棚。临走时悄声告诉大女儿：在家照顾好妈妈，有人问起我，就说到蛮远的地方去哉。